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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待摩西 原文?

2023-05-02 00:50:30经典语录1

莫言新作 | 等待摩西

等待摩西 原文?

转载自,《十月》2018年1月

柳彼得是我们东北乡资格最老的基督教徒,他孙子柳卫东是我小学同学。我们俩不但同班,而且同桌,虽然也打过几次架,但总体上关系还不错。

柳卫东原名柳摩西,“文革”初起时改成了现名。当时,他不但自己改了名,还建议他爷爷改名为柳爱东。他的建议,换来了他爷爷两个大耳刮子。学校里的红卫兵头头也反对,因为他爷爷是批斗的对象,批斗假洋鬼子柳彼得,感觉上很对路,但如果批斗一个名叫柳爱东的人,就觉得不对劲儿。

批斗柳彼得时,柳卫东特别卖力。他带头喊口号:“打倒洋奴柳彼得!打倒帝国主义走狗柳彼得!”他还跳上土台子,扇柳彼得的耳光,揪柳彼得的头发,往柳彼得脸上吐唾沫。柳卫东扇柳彼得耳光时,柳彼得并没有遵循上帝的教导把另一边腮帮子送上去,而是张嘴咬断了他一根手指。柳彼得为此差点被红卫兵揍死,柳卫东也因此赢得了信任,成了大义灭亲的英雄。

1975年,我当兵离开家乡,临行之前,见过柳卫东一面。他很羡慕我,因为对当时的农村青年来说,当兵是一条光明的出路。他也报过名,但最终还是因为他爷爷柳彼得的基督教徒身份受了牵连。我记得他当时悲愤地说:我这辈子,就毁在柳彼得这个老王八蛋手里了。我很虚伪地劝他,说了一些诸如“农村是一个广阔的天地,在那里也可以大有作为”之类的话。他苦笑着说:是啊,是够广阔的,出了村就是白茫茫的盐碱地,一眼望不到边儿。

我到部队不久,柳卫东就给我写了一封信,说他马上要跟马德宝的闺女马秀美结婚,希望我能送他一顶军帽,结婚时戴上神气一下。我回信告诉他,新兵只有一顶军帽,确实不能送他。他没回信,从此我们就没联系了。

得到他将与马秀美结婚的消息时,我感到很意外。因为马秀美比柳卫东大五岁,马秀美的爷爷的妹妹是柳卫东的父亲的爷爷的弟弟的妻子,论辈分柳卫东该叫她姑姑。所以这场恋爱多多少少还有点儿乱伦的意思。早就听说马秀美跟一个东北的林业工人订了婚。她竟然解除婚约嫁给柳卫东,这背后的故事令我浮想联翩。

我当兵第二年,得到了一次出差顺路回家探亲的机会。不用专门打听,柳卫东和马秀美的恋爱故事扑面而来。大家都说,柳卫东其貌不扬,家境也一般,但他勾引女人确有高招。详细问下去,也没有精彩情节,但事实就是,本来已经连去东北与那林业工人结婚的车票都买好了的马秀美,突然翻悔了,任那保媒的于大嘴威胁利诱,任她的父母寻死觅活,她是铁了心不回头。那林业工人见煮熟的鸭子竟然飞了,恼怒至极,便开列了详细的账单,向马家索赔,连某年某月某日为马秀美买过一根冰棍的钱都算上。这一算,让马家几乎倾家荡产。马秀美的三个哥,都是出了名的混账角色。老大娶了媳妇,还稍微安分一点。老二老三两个光棍子,本来就是提着拳头找架打的主儿,这下可算逮着个理直气壮的打人机会。他们把柳卫东弄到村东老墓田里,拳打脚踢,逼他与妹妹断绝关系。柳卫东宁死不屈,表现得很像条汉子。据说二马毒打柳卫东时,村里很多人围着看热闹。刚开始人们都认为柳卫东该打,不少人添油加醋、煽风点火,二马俨然成了正义的化身、为民除害的英雄。但看到柳卫东被打得头破血流瘫倒在地时,人们的同情心被激发出来。有人谴责二马下手太狠;有人说柳卫东谈恋爱不犯法,但打死人要偿命。尤其是当马秀美大哭着跑来,将奄奄一息的柳卫东抱在怀里时,许多眼窝浅的人,竟然流下了同情抑或是感动的泪水。

我本来是想去柳卫东家看看的,但父亲劝我不要去。父亲说柳卫东结婚后就被他父母撵了出来,两口子在村头搭了个棚子暂住,日子过得很凄惨。我回部队那天,在村后公路边等公共汽车的时候,遇到了他们夫妇。

两年没见,柳卫东头上竟然有了很多白发。他的左腿瘸了,背也驼了,嘴里还缺了两颗门牙。他穿一件掉光纽扣的破褂子,腰上捆着一根红色的胶皮电线。马秀美原本是我们村里最漂亮的姑娘,现在已经不像样子。她已经怀了孕,看样子快生了。她穿着一件油脂麻花的男式夹克衫,肚子挺着,脸上有一道道的灰和一片片蝴蝶斑,眼角夹着眵,目光悲凉,头发蓬乱,身上散发着烂菜叶子的气味。看样子,为了这场恋爱,两个人都付出了沉重的代价。

等我再次回家探亲时,已是80年代初期,改革开放了,农村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农民的生活也有了巨大的改善。这时候,柳卫东已经成了我们东北乡的首富,成了一位据说经常与县里领导在一起喝酒的头面人物。

王超是村里开小卖部的,消息灵通人士,我听说过的有关柳卫东夫妇的传闻,多半都出自他之口。

我去小卖部打酱油时他告诉我:柳总昨天去深圳了——我感到他把柳卫东称为“柳总”带着明显的讽刺意味——猜猜看,柳总如何去深圳?坐飞机!——80年代初,农民坐飞机还是一件新鲜事儿——柳总坐飞机可不是第一次了,听说过些天柳总还要去日本呢!也是坐飞机去。

我去小卖部买烟时他对我说:别看你是小军官,但你抽的这种烂烟,柳总连看都不看!柳总抽英国的“555”,美国的“良友”。柳总抽烟,那派头,不亚于电影明星——王超用右手的食指和中指夹着一支粉笔,模仿着柳总抽烟的姿势。

我去小卖部买酒时,主动问他:柳总肯定不会喝这种烂酒,柳总喝什么酒呢?——他愣了一下,哈哈大笑起来。然后神秘地对我说:听说柳总要跟他老婆离婚呢!我说:这不可能吧,他们可是真正的自由恋爱,真正的患难夫妻啊!他说:此一时彼一时也,柳总现在身份变了,马秀美带不出门嘛!

我去乡政府东边那条街上的理发铺里理发时,遇到了柳卫东。我进去时,理发的姑娘正在给他吹头。只有一张椅子,理发姑娘让我坐在墙边的凳子上等候。我看到镜子里柳卫东容光焕发的脸。他的头发乌黑茂盛。我进去时他大概睡着了,等我坐下时他才睁开眼。我说:

“柳总!”

他猛地站起来,接着又坐下,大声说:

“你这家伙!”

“柳总!”

“呸!”他说,“骂我?你这家伙,太不够意思了吧?!回来也不来看我。”

“你是大忙人,一会儿深圳一会儿海南的,”我说,“我到哪儿去找你?”

“少找借口,”他说,“我如果欠你一万元,躲到耗子窝里你也能找到我。说说吧,回来干什么?噢,对,听说弟妹生孩子啦,你是回来伺候月子的吧?请了多少日子假?”

“是。”我说,“一个月。”

“官差不自由。”

“我索性转业回来跟你干吧。”

“讽刺我吧?”他说,“你是军官,现在是排长,过两年是连长,再过些年是营长、团长、师长,一级一级升上去,荣华富贵一辈子。我算什么?倒腾点物资,赚点小钱,现在高兴说你是企业家,过几天一翻脸就是投机倒把分子。”

“应该不会再折腾了,”我说,“你就放开手脚干吧。”

“但愿如此。”

理发姑娘放下电吹风,搬起一面镜子,照着他的后脑勺,问:“满意吗?柳总?”

他抬起手轻轻按按蓬松的头发,说:“还行吧。”

“满头秀发。”我说。

“又骂我,”他说,“染的嘛!在外边混,不拾掇得体面点还真不行。没听人说过?我一出村头就满口普通话。”

“这个没听说,”我笑着道,“但听说你要跟嫂子离婚。”

“谁说的?”他站起来,抖抖衣襟,说,“一定是王超那张臭嘴胡咧咧!这小子,捕风捉影,他的小卖部就是一个谣言散布中心。”

“不是他说的。”我说,“你千万别去找他。”

“其实,”他说,“背后糟蹋我的也不是王超一个。你只要混得比他们好一点,他们就巴不得你倒霉。红眼病嘛!老子是赚了钱,但老子也没捆着你们的手不让你们赚啊!”

“也不光他们这样,”我说,“天下人皆如此吧。”

“就是,可以理解,所以,随他们说什么,不嫌累他们就说去吧,老子就这样,越说坏话我干劲越大,”他指了指供销社门前空场上那一堆绿油油的竹竿,说,“那就是我刚从江西弄来的,正宗的井冈翠竹,盖房子当檩,一百年不烂!这批货出了手……”他举起左手食指对我晃了晃——我马上想到了他那根被咬掉的右手食指。

“一千?”我问。

他没回答我,从衣兜里摸出厚厚一叠钱,抽出一张,放在镜子前,对理发姑娘说,“甭找了,连他的。”

“这怎么能行?”我说。

“你跟我客气什么?”他说,“改天我请你吃饭。”

他的门牙补上了,银光闪闪,看着提神。

两天之后,有一个小丫头出现在我家院子里。

“你找谁呀,小姑娘?”我洗着尿布问。

“是柳卫东的女儿,叫柳眉。”我老婆把脸贴到窗棂上说,“柳眉,来啊,婶婶问你话。”

“俺爸爸让你快去。”柳眉不理睬我老婆,大眼睛盯着我说。

“好吧,你先回去吧,叔叔待会儿就去。”

“俺爸爸说让我领你去。”她执拗地说。她的眼睛像马秀美,嘴巴像柳卫东。

我跟随着柳眉,翻过河堤,到了柳卫东家的新居。

这是五间新盖的大瓦房,东西两厢,圈了一个很大的院子,黑漆大铁门上用红漆写着对联:“忠厚传家久,诗书继世长。”进门是一道用瓷砖镶了边的影壁,影壁正中是一个斗大的红“福”。院子里拴着一只狼狗,对着我凶猛地叫唤。

马秀美迎出来,手上沾着面粉,喜笑颜开地说:“快来快来,贵客登门,卫东这几天老念叨你呢!”

我看着她挺出来的肚子,问:“什么时候生?”

她忧心忡忡地说:“主保佑,这一次但愿是个带把儿的。”

我看着他们家墙壁上挂着的耶稣基督像,知道她已经成了他的信徒。

“快来!你这家伙!”柳卫东叼着烟卷,从里屋出来,说,“咱俩先喝几杯,待会儿公社孙书记也来。”

我们坐在沙发上,欣赏着他的十四英寸彩色电视机,四喇叭立体声收录机,这是当时乡村富豪家的标配。他按了一下录音机按钮,喇叭里放出了他粗哑的歌声。他说:“听听,著名男高音歌唱家柳卫东!”

马秀美进来给我倒茶,撇着嘴说:“还好意思放给别人听?驴叫似的。”

“你懂什么?”他说,“这叫美声唱法,从肚子里发音!”

“从肚子里发出的音是屁!”马秀美说。

“你这臭娘们儿怎么这么烦人呢?”柳卫东挥着手说,“滚滚滚,别破坏我们的雅兴。”

“柳总,”我说,“能不能换盘磁带?”

“想听谁的?”他说,“邓丽君的,费翔的,我这里都有。”

“不听靡靡之音,”我说,“有茂腔吗?”

“有啊,”他说,“《罗衫记》行吗?”

“行。”

回家后我对老婆说:“王超说柳卫东要与马秀美离婚,瞎说嘛,我看他们两口子关系很好嘛。”

“可我听别人说他在温州还有一个家,那个女的,比马秀美年轻多了。”老婆说,“男人有了钱,必定会变坏。”

“可男人没有钱,老婆就嫌他没本事。”我说。

1983年春天,我回乡探亲,听很多人跟我讲柳卫东失踪的事。正月里,我带着孩子去供销社买东西,看到那堆竹竿还放在那儿。数年的风吹日晒,竹竿上的绿色消失殆尽。我在集市上遇到了马秀美,她着一个竹篮,里边盛着十几个鸡蛋。从她灰白的头发和破烂的衣服上,我知道她的日子又过得很艰难了。

她眼里噙着泪花问我:“兄弟,你说,这个王八羔子怎么这么狠呢?难道就因为我第二胎又生了个女儿,他就撇下我们不管了吗?”

我说:“大嫂,卫东不是那样的人。”

“那你说他能跑到哪里去了呢?是死是活总要给我们个信儿吧?”

“也许,他在外边做上了大买卖……也许,他很快就会回来……”

现在是2012年,柳卫东失踪,已经整整三十年了。如果他还活着,已经是六十岁的老人了。三十年来,他的老婆一直等待着他。刚开始那几年,村里人多数认为柳卫东在外边又找了女人成了家,但随着时间的推移,大家都认为这个人早已不在人世。有人认为,他其实就是在县城里被人害死的。早已进城开超市的王超,偶然与我在县城洗浴中心相遇时,在桑拿房里汗流浃背的他对汗流浃背的我神秘地说:“三哥,你那个老同学,三十年前就被县城的四大公子合伙谋害了……”但马秀美一直坚信他还活着。据说柳卫东失踪之前,已经欠下了巨额的债务,柳失踪后,讨债的人把他家值钱的东西都给拿走了,只给这娘儿三个留下了一口烧饭的锅。马秀美靠捡破烂收废品把两个女儿抚养成人。大女儿柳眉初中毕业后到帆布厂做工,在那里与一个黄岛来的青工谈恋爱,后来结婚,随丈夫去了黄岛,现在已经是两个孩子的母亲。小女儿柳叶,学习很好,考上了山东师范大学,毕业后留在济南工作。这两个女儿都要将母亲接去养老,但她坚决不去。她守着那个曾经很气派,现在已经破败不堪的房子等待着丈夫的归来。在她家前边,十年前就建了一座加油站,来往的汽车都在这儿加油。马秀美每天都会夹上一摞寻人启事,提上一小桶糨糊,往那些大货车上贴寻人启事。说是寻人启事,其实是她请人写给丈夫的一封信:卫东,孩子他爹,你在哪里?见到这封信,你就回来吧,一转眼你走了快三十年了,咱的外孙盼盼都上小学三年级了,可他连姥爷的面还没见过呢。卫东,回来吧,即便你真的在外边又成了家我也不恨你,这个家永远是你的……我把家里的电话和女儿的手机都写在这里,你不愿理我,就跟女儿联系吧……

很多司机都听说过这个女人的故事,所以,他们都不制止她往自己的车上贴寻人启事。

现在是2017年8月1日,我在蓬莱八仙宾馆801房间。刚从酒宴上归来,匆匆打开电脑,找出2012年5月写于陕西户县的这篇一直没有发表的小说(说是小说,其实基本上是纪实)。我之所以一直没有发表这篇作品,是因为我总感觉这个故事没有结束。一个大活人,怎么能说没有了就没有了?生不见人,死不见尸,这不合常理。我总觉得白发苍苍的马秀美这样苦苦坚持着往货车上贴寻人启事,总有一天会有个结果。中国戏曲的大团圆结局模式符合我们的心理需求。当然从理论上说,柳卫东被人害死的可能性是存在的,他跑到一个人迹罕至的地方自杀了的可能性也是存在的,他失足掉进河里被鱼吃了的可能性也是存在的,他掉进山涧粉身碎骨的可能性也是存在的,他的失踪成为一个死谜的可能性也是存在的,但我和马秀美一样期待着奇迹的发生。也许,当马秀美提着一棵大白菜、拄着拐棍从集市上回到家门时,会看到门槛上坐着一个人,他双手捂着脸双肘支在膝盖上,只能看到他满头的白发。当他听到马秀美的问询抬起低垂的头时,马秀美一下子就猜到了而不是认出了他是谁。马秀美手中提着的大白菜会掉在地上吗?不会的,对一个过惯了苦日子的女人来说,即便她跌倒在地,她也不会放开手中提着的东西的。马秀美会晕倒在地吗?不会的,如果晕倒就不是马秀美了。那她会怎么样呢?我回忆着读过的文学作品里的类似情节,回忆着那些当事人的表现,似乎都安不到马秀美身上。但我必须解决这个问题,必须给出一连串的描写,来展示这个苦难深重、苦苦期盼的女人突然看到失踪三十多年的男人坐在自家门槛上时内心的感受和外部的表现,似乎怎么写都不过分,似乎怎么写都不能令人满意,似乎怎么写都会落入俗套。

如果不是在酒宴上遇到了柳卫东的弟弟,我不会打开电脑来续写这部作品。我早就知道柳卫东的弟弟柳向阳生意做得很大,我们村集资修建村后那座大桥时,出资最多的就是他。东北乡的基督教徒修建教堂时,捐款最多的还是他。他的爷爷柳彼得是我们东北乡最早的基督教徒,活了一百多岁无疾而终。教徒们常以柳彼得的健康长寿为榜样,劝说群众信教。有人皈依,也有人反唇相讥,说柳彼得在集市上吃炉包喝酒,他的孙媳妇马秀美带着孩子在集市上捡菜叶子,那孩子看他吃炉包,馋得流口水,他却视而不见,只管自个儿吃。旁边的人看不过去,说:老柳,看看你那重孙女馋成什么样子了,你少吃一个,给她一个吃嘛。柳彼得却说:我不能够,她们正在承受该她们承受的苦难,然后才能享平安。

一个人,只要能对自己违背常理的行为,给出一个冠冕堂皇的理由,别人还真不好说什么,何况是借着上帝的名义。由此我也想到:马秀美之所以能够忍受着巨大的痛苦坚持到最后,是不是也是因为她的信仰?尽管她的文化水平很低,无法自己阅读《圣经》,但对教义的理解有时候并不需要借助文字,有很多心灵感应的东西,是很难用常理解释的。我听我的一个信仰基督教的外甥说,东北乡所有的教徒中,没有比马秀美更虔诚的了。每次做礼拜,她都热泪横流,失声痛哭。她跪在耶稣基督画像前,往胸口画着十字,嘴唇翕动着,嘴里念叨着:主啊,保佑他吧,保佑这个迷途的羔羊吧……而我这个外甥每次对我说起马秀美的虔诚时,也是眼含着热泪。

1975年我应征入伍,成了原内长山要塞区蓬莱守备区三十四团新兵连的一个新兵。四十二年后旧地重游,与几位老战友见面,设宴叙旧,宴席摆在八仙酒楼,喝的是“醉八仙”酒。最亲不过战友情,四十多年不见,当初血气方刚的小伙子,如今都成了齿摇眼花的老人,抚今忆昔,感慨万千,“何以解忧,唯有杜康”。酒酣耳热之际,一服务小姐对我说:先生,有您一个老乡想见您。我说:让他进来。一会儿,只见一个彪形大汉,挺着肚子,摇摇摆摆地进来,对我说:三哥,你一定不认识我了。我上下打量着他,说:看着面熟,但的确想不起来你是谁了。他说:我是柳卫东的弟弟柳向阳,小名叫马太。我娘说,我没出生时就挨了你一砖头。我不由自主地跳了起来,往事历历如到眼前。我说:马太!怎么会是你呀!我当兵时你才是个小瘦孩呀!柳向阳说:三哥,你也不想想你当兵走了多少年了!是啊,当兵离家四十二年,柳向阳也是五十多岁的人了。我很感慨,忙对我的战友们介绍他。在座的战友们,竟然多半都认识他,不认识的,也知道他。他是本地最大的房地产开发商,我的好几个战友就住在他开发的楼盘里,当面夸他的楼盘质量不错。几个有意买房的战友赶紧着跟他扫微信。我说向阳这都是我的亲战友,一个新兵连训出来的,你可要给他们优惠。他说,三哥你就放心吧,我老丈人就是原守备区的副政委,我对军人有感情。我说太好了,快坐下,喝两杯。我说你怎么知道我在这里喝酒?他说三哥您这张脸,太有个性了,您一进酒店我就知道了。我说你就直接说我丑不就得了,还文诌诌地跩啥呀。他说,三哥,您不丑,您是咱高密东北乡的美男子,我们单位有几个小伙子想整成您这模样呢。我说马太,你这是跟谁学的呀,骂人不带脏字儿。他说,三哥,我说的句句都是真话。好了,我说,坐下,罚你三杯。我还有话问你。我的一个战友问,柳总,没出生就挨一砖头是咋回事儿?他说,你问我三哥。我说:好汉不提当年勇啦。

我小时淘气在我们东北乡是有名的。看了《水浒传》系列连环画中没羽箭张清那本后,不禁心迷手痒,幻想着练出飞石神功横行天下,于是见物即投掷,竟然练出了一点准头。一日,放学回家,见一乌鸦蹲在路边槐树上叫唤,即从书包里摸出一块石子,扬手飞石,乌鸦应声坠地。正逢村里人散工回家,有目共睹,众人齐声喝彩,令我膨胀不已。又一日,放学蹿出校门,大街上正嘻嘻哈哈走着一群下工的妇女,其中就有挺着大肚子的“摩西他娘”。那大肚子里孕着的,就是这个柳总。摩西他娘口大舌长,爱说爱笑,大老远儿就听到她的笑声。我与摩西他娘无仇无恨,怎会无端飞砖打她?事情的原委是:摩西他娘从东而来时,正好有一条与我有仇的黑狗从西而来,它对着我龇牙狂叫,我书包里没有现成的石子,只好弯腰从地下捡起一块碎砖头,对着那黑狗撇了过去。因砖头较大,形状又不规则,所以就偏离了我预设的轨道,斜着飞到摩西他娘肚子上。这也实在是太巧了,为什么数十个妇女走在一起,偏偏击中摩西他娘?而摩西他娘身高马大,为什么偏偏击中她的肚子?这就叫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与其说是摩西他娘命中该当有这一劫,不如说她肚子里的孩子该当有这一劫,与其说这腹中婴儿该当有这一劫,不如说我命中该当有这一劫。当时摩西他娘惨叫了一声就捂着肚子坐在了地上。众妇女愣了一下,紧接着就围了上去。立即有人飞跑着去摩西家报信,那时摩西的父亲在村子里担任着大队长的职务,是头面人物。立即有人飞跑着到我家去报信,说我闯下了滔天大祸。立即有人飞跑着去卫生所叫医生。很快,摩西的父亲气势汹汹地跑来了。很快,我的父亲脸色蜡黄地跑来了。很快,卫生所的医生背着药箱子跑来了。我眼前一阵黑一阵白,一阵红一阵黄,我没有害怕,只是感到有一股冰冷的气体,在身体内钻来钻去。我后来听人说,我父亲一脚将我踢出了三米多远。摩西的父亲严肃地对我父亲说:老管,我想不会是你指使的吧?我父亲说:兄弟,如果摩西他娘有个三长两短,我让这小兔崽子偿命。正在我最危急的关头,仿佛是从地下冒出来的柳卫东(那时他还没改名字),站在我的面前,像个大人一样对我父亲说:大伯,我跟你儿子是结拜兄弟,我们虽不是同年同月同日生,但我们发誓要同年同月同日死!众人都被柳卫东这番话给镇住了。后来我父亲说:这个摩西,人小口气大,长大了必定是个大人物。摩西他娘站起来,摸摸肚子,说:我试着没有什么事,管大哥,不许你打孩子了,这是碰巧了的事儿。好了,没事儿了。摩西他娘临走时还拍了一下我的头,说:今后别手贱,嘴贱讨人嫌,手贱惹祸端。世界上很多金玉良言我都忘记了,但摩西他娘这两句话,我刻在脑海里。不久后,摩西他娘顺利产下一个大胖小子,这个大胖小子就是眼前的柳总。我没对我的战友们详说往事,我只是说:柳总啊,听到你顺利出生、身体健康的消息,这个世界上,最高兴的人,是我。

从回忆的噩梦中解脱出来,心有余悸,我端起一杯酒,说:“战友们,弟兄们,我们能坐在这里喝酒,就说明我们都是有福的人。来,为了过去的一切,为了现在的一切,为了未来的一切,干杯!”

柳向阳说:“大哥,你出来一下,我有几句话对你说。”

“在座的都是兄弟,有什么话你就说吧,搞那么神秘干什么?”话是这么说,但我还是站起来,跟他到了门外,听他说:“我哥回来了。”

我愣了一下,兴奋地说:“我就知道他没死!这家伙,三十多年了,跑到哪里去了?”

“问他,他支支吾吾,云山雾罩的,一会儿说在黑龙江,一会儿说在海南,一会儿说在一个荒无人烟的小岛上,一会儿说在深山老林里,总之,没有一句话可信,”柳向阳无奈地说,“连手机也不会用,信用卡也没见过,思维还停留在80年代。”

我问:“他现在在哪里?我要见他。”

“前天还在我这里,要我投资他的‘讨还民族财富’计划,我没搭理他,昨天气哄哄地走了,说是要到黄岛他女儿家。”

“什么叫‘讨还民族财富’计划?”我问。

“换汤不换药的骗局呗!什么末代皇帝在美国花旗银行存有三亿美元的巨款,加上利息超过三百亿,但需要一笔资金启动啦,国家出面不方便,委托民间办理……老一套,连傻瓜都不信,但他信。”

“我要见见他,你把柳眉的手机号给我,这几天我正好要到黄岛去。”

“你见他干什么?我觉得他的脑子出了问题。”柳向阳说着,从手机里翻出了他侄女的手机号码,报给了我。

“我就是想知道,他这三十五年到底躲在什么地方?”

“你自己问去吧,问明白后别忘了告诉我一声,”柳向阳略带嘲讽地说,“但是我要提醒你,三哥,你可千万别让他给忽悠了,我已经给柳眉和柳叶打了电话,让她们提高警惕。他手里那些文件,制作精美,凹凸纹,水印,嵌着金属线,简直比真的还像真的。而且,你不知道他的口才有多么好。”

黄岛还叫胶南、胶南还归昌潍地区管辖时,我曾经来过一次。那时我与柳卫东都刚学会骑自行车,我们跟着村子里的能人方明涛去赶王台集买红薯干。王台镇北有一道土岭,一条公路翻岭而过,坡很陡。如果从岭顶上骑车下来,即便脚闸手闸一起制动,车速也快得惊人。那天我的自行车前后闸都坏了,又不愿意推着自行车下大坡,于是斗胆骑车下岭。车速起初还不太快,几分钟后便如风驰电掣。耳边只听到呼呼风响,路边的树木齐刷刷地往后倒去,路上的行人、车辆都被我甩到了后边。为了不发生碰撞事故,我杀猪般地吆喝着:让开啊让开啊——我的车闸坏了——那些马车、牛车、自行车、行人,都大老远给我让路。我目不斜视,紧紧地攥着车把,一冲到底。最快时,我感到车子载着我腾空而起,风穿透我的身体,发出尖厉的啸声。等巨大的惯性消耗殆尽,我连人带车,倒在路边。过了一会儿,柳卫东和方明涛也到了。他们跳下车子,把我扶起来。柳卫东对我伸出大拇指,说:好样的!我一向瞧不起你,把你看成一个懦夫,想不到你还有这样的胆略!方明涛也说:真是蔫人出豹子,想不到你还有这胆量。柳卫东说:下次再来赶集,我也要撒开闸过把瘾。方明涛说:那你就回不去了。

柳眉和丈夫在自己开的“渔人码头”酒店的最豪华包间接待我。包间装修得金碧辉煌,土豪气十足。虽然我不喜欢这样的房间,但对他们夫妇在能容十几个人的大包间里招待我一个人,还是十分感动。我说柳眉啊,耽误你们做生意了,其实有一个安静的小房间我们说说话就行了。她说:叔,您是稀客,如果不是我娘的面子,我们用八人大轿去抬,您也不会来的。柳眉的丈夫剃着光头,下巴上蓄着一撮山羊胡子,胳膊上刺着一条青龙,脖子上挂着一条金链子,很像影视剧里的黑社会人物。柳眉对我解释道:叔,知道您看着不顺眼,其实他是个大老实人,开饭店,混码头,不容易,留胡子刺青龙,是自我保护。我说我明白。尽管我说我只要一碗海鲜面就行了,但他们还是上了螃蟹、大虾、海参、鲍鱼、海胆……满桌子海鲜,二十个人也吃不完。我说太浪费了,太浪费了。柳眉说,叔,你好不容易来一次,般般样样的都尝尝,吃不了也浪费不了,待会儿给服务员吃。听说浪费不了,我心里稍微安宁了点。我与他们夫妇碰了一下杯,说:柳眉,不说你也知道,我来这里,主要是想见见你父亲。柳眉说:他根本就没到这里来。他怎么有脸到我这里来?他来了我也不会认他。他把我们娘儿仨扔下,三十多年,我们吃了多少苦?受了多少委屈?我记得我妹妹三岁那年,发高烧,我娘也发高烧,没钱去医院,在家里等死。我去求我老爷爷给我钱,老爷爷就说:主啊,饶恕他们吧。我去求我爷爷奶奶,爷爷奶奶关着大门不见我。我在大街上哭喊:好心的大爷大娘们,大叔大婶们,我娘病了,我妹妹也病了,可怜可怜我们吧,借给我几个钱,让我去买点药给我娘和我妹妹治病,我娘和我妹妹要是死了,我也就没有活路了……柳眉抹着眼泪说,村子里的人怕得罪我爷爷——我爷爷一直认为是俺娘勾结人把俺爹害了——只有您家俺婶婶,把我领回家,给我喝了一碗白糖水,送给我五块钱,让我赶紧给俺娘和俺妹妹买药。那年我才六岁,我六岁就担起了重担,我去了乡医院,在那儿哭晕了,医生护士都哭了,院长也被感动了,派人将我娘和我妹妹接到医院,治好了她们的病……

柳眉的丈夫拍了一下桌子,红着眼圈说:行了,叔好不容易来一趟,你唠叨这些陈谷子烂芝麻干什么?叔,我敬您一杯,今后您要是来黄岛,无论如何要进来坐坐。我说,好,一定。我说,柳眉,看到你们生活得很好,我感到很欣慰。我跟你父亲是好朋友,听到他还活着,我发自内心地高兴。当年他悄然蒸发,定有难言之隐,所以,我希望你和你妹妹还是要接受他。

柳眉说,叔,走着看吧,感情的事勉强不得。让我叫一个我恨之入骨的人为“爹”,我做不到。我说但他的确是你的爹呀。她说,叔,您的好意我明白,我会把您的意思跟我妹妹说说。不过,我妹妹比我的态度更坚决,她说只要这个男人到她家,她会立即报警。

那你母亲是什么态度呢?我小心翼翼地问。

柳眉叹一口气,道:叔,还用我说吗?您自己想想吧。

十一

我能想象出马秀美对抛弃了她和孩子三十五年后又突然出现的柳卫东的态度吗?我想象不出来。想象不出来,又很想知道,那怎么办?很简单,去问。

马秀美家的,不,应该是柳卫东家的房子和院落,并没有我想象得那样破败。我看到房顶上的太阳能感光板和墙壁上悬挂着的空调机,知道马秀美在柳卫东回来之前,在两个日子过得很好的女儿帮助下,生活水平是与村子里最富裕的人家同等的。这让我多少感到了欣慰。

我一进大门,马秀美就摇摇摆摆地迎了出来。我想象中她应该腰背佝偻,骨瘦如柴,像祥林嫂那样木讷,但眼前的这个人,身体发福,面色红润,新染过的头发黑得有点妖气,眼睛里闪烁着的是幸福女人的光芒。我知道我什么都不要问了。

“主啊,您又显灵了……”她往胸口画了一个十字,嘴里嘟哝着,又说:“大兄弟啊,还真被摩西说中了,他说这两天必有贵客上门,果不其然,你就来了……”

我问她:“卫东呢?”

她悄声说:“他已经不叫卫东了,他叫摩西。”

我问:“那么,摩西呢?在家吗?”

“在,正在跟几个教友谈话,你稍微等会儿,我给你通报一下。”

我站在她家院子里,看着这个虔诚的教徒、忠诚的女人,掀开门口悬挂的花花绿绿的塑料挡蝇绳,闪身进了屋。

我看到院子里影壁墙后那一丛翠竹枝繁叶茂,我看到压水井旁那棵石榴树上硕果累累,我看到房檐下燕子窝里有燕子飞进飞出,我看到湛蓝的天上有白云飘过……一切都很正常,只有我不正常。于是,我转身走出了摩西的家门。

2017年8月15日于高密南山

莫言:春夜雨霏霏

哥哥,你听得到我的声音吗?——这从远方一个最爱你的人心里发出的浸透着眷眷之情的音波。近来,人们都在谈论着“心灵感应”的事,对此我惟愿其真惟恐其假。我想,爱人的心应该是时刻相连,息息相通的。记得听老人说,从前,有一个母亲怀念儿子,就咬咬自己的手指,远方的儿子便心中疼痛,知道老母正在思念他……现在,我也咬住了自己的手指,直咬得隐隐作痛。但愿这信号已经传导给你,使你也知道我正在思念你:让你在这神秘的雨夜里也像我一样静坐在窗口,听听你这个饶舌的妹妹向你叙说我突然想起来的那些过去的、现在的和将来的事。

哥哥,此刻,家乡上空正飘洒着霏霏的春雨。这雨从八点开始到现在已经下了两个多小时。村子已经进入梦乡,除了浙淅沥沥的雨声,再也没有别的音响。清爽的小风从窗棂间刮进来,间或有一两个细小的水珠飘落到我的脸上。哥哥,你还记得我的脸吗?你曾经吻过的那张脸。人家都说我俊,说我的脸是晒不黑的玉兰花瓣;你说我不丑,说我的脸像玉兰花瓣一样晒不黑。别人这样说是奉承我,而你是爱我才这样说。其实,我的脸是很容易晒黑的,如果你现在见到我,一定会用双手捧住我的脸说:“哟!我的玉兰花瓣怎么变成玫瑰花瓣了。”你一定会这样说,一定的,因为你爱我……

转眼之间,我们结婚已经两年了。前年的三月初三,是咱俩的好日子。那天,天上飘着毛毛细雨,空气清冽芳醇。我一夜没合眼,天刚蒙蒙亮就从床上爬起来。我没有梳洗,也没有换衣,而是把你送给我的那些贝壳、海螺、鹅卵石全都找出来,我把它们用手绢擦得干干净净。我摩挲着光洁晶莹的卵石,五光十色的贝壳,奇形怪状的海螺,耳边仿佛听到了海浪的欢笑;眼前仿佛出现了那金黄色的海滩。我知道,你是一个守岛的战士,你深深地爱着海岛上的一切。你觉得你喜爱的我也一定喜爱,于是就把这些海洋中的、海滩上的瑰宝寄给我,一次又一次,我已经积攒了几十颗这样的宝贝。你把我这个从来没见过海的女孩子也给陶冶成了一个海迷、岛迷。每当从电影上、书本上见到那些奇谲壮观的形象和闪烁着神秘色彩的字眼时,我的心便一阵阵颤栗,因为看见海看见岛我就会想起与海岛共呼吸的你。你送我的宝贝,每时每刻都在对我诉说它们家乡绚丽的景色与动人的神话。我每天夜里,总是要抚摸着它们才能入睡,它们自然而然地进了我的梦境。在梦中,我跟随它们到了镶嵌在万顷碧波之中的像钻石一样熠熠发光的无名小岛……

哥哥,从打和你好了之后,就盼着能早一天……可你却参了军,走的时候,我去送你。在村外的柳林边上。你对我说:“兰妹,等着我,三年之后我就回来。”我知道你奔的是正道儿,参军是大好的事儿,可是心里总是发酸,眼睛里的泪夹也夹不住,扑簌簌地往下流。你看看四下无人,就弯起指头替我刮脸上的泪。我真想就势扑进你的怀抱,但是又不敢……

你走了,你沿着蜿蜒的乡间小路走了。你三年没回来,四年还没回来,一直等到五年半上你才回来。我的哥哥,我终于把你盼回来了。人家都说当兵的提拔了军官就另攀高枝,你却不是这样,你这个二十六岁的指导员,回来后的第三天就和我结了婚。哥哥,我真感激你!找一个丈夫容易,找一个知心的爱人却不容易,但是,我却找到了。我是共青团员,不信也不能信鬼神。但我却要感谢老天爷配给了我一个好女婿。你说,你也要感谢老天爷,配给你一个好媳妇。你说这二年当兵的找对象不容易,守岛的大兵找个对象更不容易。你说像我这样漂亮的姑娘完全可以找个比你更好的人,我急忙用手掩住了你的口,我不让你说这种话。我对你说,我永远爱你,是的,永远!你说,你也永远爱我,就像永远爱那座无名小岛一样。你竟把我放在小岛之后,你爱上岛胜过爱我,假如它是个人,我是要嫉妒的。我不明白,你为什么那样执著地爱着那个海中央的荒岛。我问道:“假如我和小岛都面临着丢失的危险,你先抢救哪一个?”你说:“小岛!”我生气了,一个活灵灵的人,竞比不上那乱石嶙峋的荒岛。我哭了,你却笑了。你笑着说:“傻姑娘!小岛是祖国的领土,爱小岛就是爱祖国;不爱祖国的人,值得你爱吗?”我也不好意思地笑了,噙着两眼泪水。

那天上午,九点钟刚过二分,你骑着自行车接我来了,打老远儿我就听到了你按响的那串铃声,丁丁零零,像小溪流水一样欢快,像珠落玉盘一样清脆。你穿着崭新的军装,胸前缀着一朵红花,细雨淋得你的的确良军装半湿不干,更显得花儿红,星儿红,两面旗儿红。你的被海风吹得黧黑的脸庞上挂着一层细密的水珠,不知是汗水还是雨点。你对着我笑,你对着所有的人笑,露出一口白牙,左侧那颗小虎牙闪烁着晶莹的光亮。人家的姑娘成亲,都是前呼后拥的一大排自行车迎送,而咱们就是一辆车子两个人。你载着我,我坐在垫了毯子的后座上,偷偷地伸出一只手揽住了你的腰,把身子靠在了你宽厚的背上。我亲切地感受到了你的温暖,心中像有一匹小鹿在乱蹦乱跳。娘家离咱家十里远一点,你将车子骑得很慢很慢,还不时地掉回头来看我。雨虽小,工夫长了也淋人,我的刘海一绺绺地粘在额头上。肩头上,胸前隆起的地方都淋湿了,身子感到凉飕飕的。想催你快点骑,我又怕破坏了你的兴致。随你的便,只要能遂你的心意,我吃点苦算什么?你又回过头来看我,车把子一拧,连人带车子下了沟。我仰面朝天躺在沟底下,裤子上、褂子上、后脑勺上都沾满了黄泥。手里拎的小包袱也摔散了,卵石、贝壳、海螺、鸡蛋,摔得东一个西一个。真好!人家都是把新娘子往炕头上接,你却把我填到沟里去了。你的手碰破了,渗出一层血珠,可你好像不觉得痛,急忙把我抱起来,反过来正过来地看,好像我是一个泥娃娃,摔一下就能摔碎了似的。我故意垂下眼皮,装出不高兴的样子。你笨嘴拙舌地向我赔礼道歉,连连敲打着自己的脑壳。看你这副傻样,我再也憋不住地扑哧一声笑了。我们开始拣丢散的东西。美丽的贝壳、卵石上沾着的黄泥,我放在衣服上擦。你惊愕地睁大了眼。我说:“衣服反正脏了,这些宝贝可要干净才好。”你连声说对,拾起一个虎贝来,就放在我背上擦起来,弄得人浑身痒痒地难受——你呀,真坏!

摔了一跤之后,我们的心情更愉快了,我们的心贴得更紧了。小雨儿迎面飞来,飞到眼里眼睛亮,飞到口里心里甜。我真想在这潇洒的雨幕中多呆一会儿,而你恰好猜到了我的心意,你说:“兰兰,道路泥泞,为避免二次下沟,我们还是慢慢走吧,回家后我烧碗姜汤给你喝,保你不感冒。”我说:“只要是你说的,我都愿意。”你笑了笑,就一手扶了车把,一手牵着我,慢慢地向前走去。小路曲曲折折,路两边是一排排婀娜的杨柳,柳芽儿半开不开的,柳枝条上泛着鲜嫩的鹅黄色。咱们村是有名的桃林庄,隔老远就看到了一片粉红色的彩霞溶在时疏时密的、如烟如雾的雨丝里。绿柳、红桃、细雨,还有我们俩,和谐而融洽地交织在一起,分也分不开,割也割不断……

你说,家乡美极了,美得像一幅艳丽的水粉画;你说,要画一幅《细雨桃花》送给我。你多才多艺,会吟诗能作画,我爱你爱得简直有点迷信。你送我的那幅《小岛烟霞》,把我的心都陶醉了。那轻波荡漾的泛着玫瑰色光辉的大海,那水天相接处的几笔彩霞,那在小岛上空盘旋着的翅膀上涂上紫红的白鸥,那笼罩在五彩烟霭里的神秘小岛……我虽然没有去过小岛,但我十分熟识它,就像熟识你一样熟识它。我早就把镶在镜框里的《小岛烟霞》从娘家抢了回来(嫂子好不高兴,骂我“女大外向”。),端端正正地挂在我们洞房的墙上。我把咱俩的结婚照镶嵌在《小岛烟霞》中。邻居家读艺专的二妹子说,这样就影响了画面的和谐,我说:“你不懂。”她笑着点头道:“我懂了。我是从艺术的角度去欣赏,而你呢,是用爱情的心灵来点缀。这一点都不矛盾。”是的,的确是这样,我这样做,纯属出于爱你,爱一切和你有关联的东西。我多么想能紧紧地靠在你的肩上,和你一起溶在这小岛烟霞里……

瞧我,你的这个傻妹子,真傻!你不会笑我吗?是的,不会的,你对我说过:“兰兰,我的傻姑娘,爱幻想,爱流泪,还像个天真的孩子……”你是爱我这种傻劲的,不是吗?

前年的三月初三,咱俩成了亲,到今年的三月初三,是整整的两年。可是,咱们在一起的日子只有二十天。记得结婚后,梦幻般的日子过得像穿梭一样快,蜜月未度完,假期还有十天,你却要走了。你说,岛上刚分来一批新兵,有大量的思想工作要做。你说,有一个四川籍小兵,还有尿床的毛病,要赶回去对他施行“精神疗法”。你说,岛上那些小菜地该种新苗了。你说二十天没见小岛了,二十天没听到海浪的喧嚣,心里空得慌……你要走了,家里人都感到惊奇,邻居们也感到诧异。父母说:“岛上也不差你一个人……”邻居们议论:“难道媳妇不称心……”我什么也说不出来,只是用湿漉漉的眼睛紧盯着你,我多么希望你能多住几天,不,多住一天也好……你从我眼睛里,看出了我要说的话,一刹那间,你好像也犹豫起来,脸上露出进退两难的神情。我不是那号糊涂人,我不愿让你为了我的缘故改变你正确的决定,连队需要你,小岛需要你,要走你就走吧,只要不把我忘了就行。你握着我的手说:“谢谢你,好妹妹……”我说:“谁用你来谢……”一边说着,一边就将成串的泪珠儿滴落在你手上……你走了,我也不能跟你去——父母年纪大了,我要照顾他们。就是这样,你沿着垂柳枝条掩映下的乡间小路走了。你回来时,桃花正开得好似烂漫的轻云;你走时,绿叶参差的枝头刚刚挂上拖着长尾巴的毛茸茸的小桃。你一去又是两年,两年是二十四个月,一年是三百六十天哪!去年的桃花开得如霞如云,你没看见;今年的桃花又如烟如云般开了,你又没看见……

你提着两大包家乡的黄土走了,给你煮好的鸡蛋,炒好的花生你全都不要。你说,岛上的土比金子还贵重,探家回去的干部战士都往岛上带土。

你带着家乡的黄土走了,我亲手装上的黄土;你带着我的思念走了,凝聚在黄土里的思念。

你给我来了二十四封信,一封封我都反反复复地看,重重叠叠地吻。这些从大海深处飞来的沾带着咸滋滋的海味儿的信,传递着海浪对陆地的眷恋。海浪为什么永不疲倦地跳跃,像孩子一样兴奋地挥动着双手?这是它在向大陆倾吐着思恋与爱慕的衷曲,我想是这样。

读着你的信,我就像坐在你面前听你娓娓而谈一样。你那两只细长的眼睛聪慧地眨动着,你那线条分明的双唇轻轻翕动着。你说,海上刚刚刮过三天大风,停止了肆虐咆哮的大海显得分外宁静安谧,海面上缓缓地舒展着一个接一个的长浪,像轻风吹过五月的麦田……你说,海上卷起风暴时,无名小岛仿佛在瑟瑟地颤抖。海洋深处,像有成千上万匹烈马在奔腾,像有几万只铜号在吹响,像有几万门大炮在轰鸣;五六米高的浪头,像排炮一样从四面八方向小岛上倾泻,又像无数只要把这小岛撕碎揉烂的魔兽的巨爪在狠命地抓扯着……你说,就是在这样恶劣的天气里,你依然带着同志们上机作战,你不停地调整着机器的旋钮,用电的锐眼搜索着苍茫高远的海空,你紧盯着荧光屏上那些起起伏伏的曲线和闪烁不定的光点,你知道,那些针尖似的亮点,那些麦芒似的银线,有的是礁石的回波,有的是过往的航船,你就是要从这些瞬息万变的线点里,捕捉那些心怀恶念的“鲨鱼”。你说,在一场突来的台风中,报房上的水泥瓦不翼而飞,沉重的钢骨房架竞像纸扎的风筝一样坍瘪了。值班的两个战士被堵在屋里,你踢开窗户跳进去把他们救了出来,自己险些被轰然而下的水泥预制件砸住……看到这些,我的心都悬了起来,我真为你担心啊!哥哥,你千万小心谨慎,老天保佑你……

你在信中,让我到沟坎上去采撷酸枣仁,要我到田边上去采掘生地黄。你说,要用这些给那个刚满十八岁的患了遗尿症的四川小兵治病。你说他为这叫人难为情的病所纠缠,思想负担很重,甚至产生了一些不健康的想法,你耐心地给他做思想工作,你还对连里的同志们提了三点要求,一是要关心小丁,二是要帮助小丁,三是不准歧视小丁。你让小丁搬进了自己宿舍,你在枕头底下放了一个闹钟,每天夜里喊他起来解三次手。你拉他晨起跑步,增强他的体质;你给他讲保尔的故事,坚定他的意志。你对我说,小丁的病见好了。你又一次对我说,吃了我采的药,小丁的病完全好了。你寄给我一张小丁的照片,细细的眼睛弯弯的眉,长得真像你的弟弟。他在照片里对着我笑,我看着被酸枣刺扎得结满了小疤的双手,心里就像灌了蜜一样甜……

前年的夏天里,你说岛上的菜地里收获了一个一百斤重的大冬瓜,像我们家乡轧场的石磙。去年的秋天,你说和战士们去抓螃蟹,被蟹钳夹住了手指。今年春天,你说在海滩上巡逻时,检到了一条搁浅的大鱼,四个人才抬回去……你去年又说不能探家了,因为岛上的机器要大检修;你今年又说不能探家了,因为连队里要进行人生观教育……

今天是什么日子,你还记得吗?我的哥哥,你肯定忘了。你忘不了的,只有你的岛,只有你的海。让我告诉你吧,今天是三月初三,就是那个细雨霏霏的日子。在那个日子里,大地得到了甘霖的滋润,我得到了你火一样的热烈、水一样温柔的爱抚。从那一天起,咱俩就像两滴水一样合在了一起。今天又是三月初三,天上又落下了如丝如缕的细雨,可是……

咱们墙上的挂钟刚刚敲过十二点的钟声,我依然跪在窗棂前,眼望着窗外黑魆魆的夜,耳听着沙沙的雨声,雨点儿斜飞进来,落到我的脸上、胸上……哥哥,这会儿,你在干什么?也许你正背着手枪在海滩上巡逻,你的四周是一片遥远而神秘的黑暗,远方的大洋里清晰地传来浪涛低沉的嗫嚅,潮头舔舐着你脚下的砂石,沙砾中仿佛有无数的小生灵在喁喁低语。你沿着沙滩拐到小岛另一面临海的峭壁上,你站在一块巨石上极目远望,远处的海面上闪动着暗绿色的磷光,像有无数只萤火虫麇集在那里。有一盏航标灯在时隐时现地眨眼,一团浓重的白雾包住了灯火,标灯亮起来时,海面上就有一个轮廓分明的光环在忽上忽下、忽左忽右、飘摇不定地闪烁。你又摸上了岛中央的甘泉顶,甘泉顶上确有一股你和战友们发现的茶碗口粗的甘泉,泉水清洌甘美,胜过醇酒。你说过,在这海中央的荒岛上出现这样一股泉水,不能不是个奇迹。自从泉水引出来之后,吸引来了成群结队的海鸟,每当夕阳余晖把海岛涂抹得五彩缤纷时,鸟儿们便寄宿来了,各种各样的啼叫声震耳欲聋,甘泉顶上一片银白。你上了甘泉顶,顶上有一个哨棚。站岗的是小李,他这几天闹肚子,身体较弱,你硬把他推回去,自己站在了哨位上。夜是这样的深沉,小岛仿佛是一个被大海母亲轻轻推动着的摇篮,在慢慢地悠来荡去,夜宿的鸟儿在睡梦中啁啾。你那双细长的眼里射出警惕的光芒,巡视着黑暗中的一切……祖国没有睡觉,小岛没有睡觉,你没有睡觉,我也没有睡觉……

雨还在不停地下,这真是及时雨啊,庄稼人盼它都盼红了眼。开春以来,连个雨点儿也没落过,越冬的麦苗儿都黄了叶子,地上龟裂着指头宽的纹,连路边的小树也整日卷曲着叶片,懒洋洋地垂着头。我分工负责的那半亩棉花种子落了干,出不来苗,我就到河里挑水去浇。从河里到地里一个来回三里路,一天要跑几十个来回,就这样连挑了半个月,我的那件花格子小褂(你用它擦过贝壳上的泥)肩头上已经补了两层补丁,我柔嫩的肩膀上也磨出了老茧。地真是干透了,干得就像一块刚出窑的热砖,一桶水浇上去,霎时就不见了。这些天又老是刮西南风,热嘟嘟的又干又燥,我的嘴唇上裂了许多小口子,一笑就流血丝儿,幸好我没有心思笑。大家伙儿都不时地仰脸望着头上的青天,天空湛蓝明净,半丝儿云也没有,真叫人失望。我好像听到了土坷垃重压之下的棉苗儿发出了痛苦的呻吟与求救的呼叫,于是,就拼命地挑呀挑,能救活一棵算一棵吧!我的劲没有白费,那半亩棉花,苗儿竟出齐了。

晚上,当我拖着疲惫的身子走进我们的洞房时,劳累与思念交集而来,我偷偷地哭过好几次。哥哥,我真盼望你回来,我不图你当官挣钱,只图个夫妻团圆,只要有你在我身边,再苦再累我也不怕。然而,我知道这暂时不能够,海岛还需要你,连队还需要你,我不能拖你的后腿,为了怕你分心,家乡的旱情我一直对你隐瞒着不说,我一直对你说,很好,一切都很好……可是,我又没有办法不思念你,我常常痴呆呆地坐在炕头上,望着镶嵌在《小岛烟霞》中的结婚照,我的心飞向了小岛,飞到了你的身边。我每天晚上铺床时,总是按照我们结婚时那样式,并排儿放上两个枕头,你的在外,我的在里……我甜蜜地回忆着我们在一起的日子里的每一个细节,每天晚上,我都要复习这功课,每次都沉醉在无边无际的遐想中……

今天早晨,不是,是昨天早晨了,太阳刚一出山,就被一团灰白色的云罩住了。俗谚说,“日头戴帽雨来到”。果然,天阴了,西南风也息了,空气中有了湿润的水汽,吸进肺里,舒坦极了。我在心里虔诚地祝祷着,盼望老天下点雨,但又不敢说出口,生怕把云吓跑了似的。傍晚时分,云愈来愈低,愈来愈厚,有一丝丝凉飕飕的风吹来,风里有一股土腥味。终于,八点整,一阵较大的风吹过来,黑压压的天空变成了凝重的铅灰色,院子里的小树好像预感到了雨的来临,兴奋地抖动着枝叶,一只鸟儿尖叫着掠过去,紧接着,雨点儿啪啪地摔到了地上,刚开始雨点很稀,渐渐地就密起来了。啊呀,老天爷,终于下雨了!我跳到院子里,仰起脸,张开口,让雨点儿尽情地抽打着,积聚在心头的烦恼让喜雨一下子冲跑了。雨愈下愈急,天空中像有无数根银丝在抽曳。天墨黑墨黑,我偷偷地脱了衣服,享受着这天雨的沐浴,一直冲洗得全身滑腻时,我才回了房。擦干了身子后,我半点儿睡意也没有了,风吹着雨儿在天空中织着密密不定的网,一种惆怅交织着孤单寂寞的心情,也像网一样罩住了我……

现在,大地正袒露着胸膛,吮吸着生命的源泉,而我,却一个人跪在这不停地送来清风与水点的窗棂前,羡慕着久盼甘霖而终于得到了甘霖的禾苗,这是一个微妙的、变幻莫测的时刻,这是一种复杂的、混合着欢乐与痛苦的情绪,一个与土地息息相关的边防军的年轻妻子在春雨潇潇之夜里油然而生的情绪。我打了一个寒噤。怕是要感冒了——今天夜里我有点收束不住自己,亢奋轻狂。我不想进被窝,也不愿拉件衣服来遮遮风寒。我双手抱着圆润平滑的肩头,将身子舒适地蜷曲起来,像一只娇痴懵懂的小猫。

前几封信里,我曾对你流露过怨艾的情绪,请你原谅我吧,哥哥,我是想你想急了,才那样做的。你为了海岛连队不能回来;我想去你那里又撇不下地里的庄稼与暮年的父母。我们在一起待了二十天,只有二十天……

哥哥,你对我说过,“两情若是久长时,又岂在朝朝暮暮”。这诗句给了我极大的安慰。我们已经有了二十个朝朝暮暮,这已经很够了。你在那二十天之里和二十天之外通过各种方式给予我的爱情像潮水一样把我、把一个单纯真挚的姑娘淹没了,我由衷地赞叹你把爱海岛与爱妻子完美地统一起来的高超艺术——假如这是一门艺术的话。这一切你做得是那样自然,那样和谐,你的身躯在为着祖国尽责,却仍然能把爱情的触角伸到妻子的心里。

母亲刚刚咳嗽了一阵。她老人家身体很弱,但还是整日地操劳家务。她像疼女儿一样疼我,吃饭时,总是往我碗里夹菜。她常常骂你:“这个混小子,这个混小子,又是一个月没来信了吧?”接着就掐着指头算:“不到,不到一个月,二十五天了……”她还常对我说:“唉唉,这孩子,娶了媳妇的人,还当什么兵……孩子,让你受委屈了,年轻轻的,不易啊……”真是不易啊,哥哥!可你是真有道理的,我不怨你。我们失却了瞬时的欢娱,却得到了幸福的永恒。盼望你,反复咀嚼那些逝去温馨的旧梦和不断憧憬日益更新生长着的植根于远大理想之上的情爱,正是一种最令人难以忘怀的幸福,它就像一杯带点苦味儿的香茶,一个带点涩味儿的苹果,一瓶带点酸味儿的橘子汁……刚才有一阵风从庭院里掠过,院子里的桃树枝儿窸窸窣窣地响。桃花儿正盛开,前几天,院子里飞舞着嗡嗡嘤嘤的蜜蜂。由于天旱,花儿也显得憔悴,枯槁。这雨来得正是时候,明天早晨,不,今天早晨,红日初升的时候,一定有一幅美丽的图画在院子里呈现:乳白色的像蝉翼像轻纱一样的晨雾里,翠绿的桃叶上挂满亮晶晶的水珠,枝头花重,鲜润丰泽。花开花落,韶华难留。然而桃花落后,枝头上必将缀满小桃,这是比花儿更充实更完美的花的爱情的结晶。哥哥,我对不起你,我恨自己,在那些日子里,我们的爱情本已经孕育了一个小小桃的儿,可是,他却过早地脱落了。要不然,我的身边就有了一个复写的你,想你的时候,我就可以亲他吻他……

天就要亮了,雨声也零落起来。雨点儿落在花树上、落在泥土上、落在门前倒扣的水桶上,噗噗簌簌的、滴滴答答的、丁丁冬冬的声响一齐传来,我倾听着,像倾听着海岛上潮汐的涨落,像倾听着你稳健有力的心跳,像倾听着缥缈中传来的音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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