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边的卡夫卡解读?
《海边的卡夫卡》由两个人物彼此平行,又相互渗透的故事组成,其中每一条线索都有村上精心安排的音乐。在他的书中,这应该是最用心的安排之一,效果也是最好的。书中的主人公,我们甚至从未能知道他真正的名字,田村卡夫卡是他为自己取的假名。这个15岁的少年从小遭受父亲的精神虐待。其父是著名的雕塑家,极有才华。但用少年的话说,在他提炼自己的才华,完成那些杰作之后,所留下的只有大量污秽。“玷污和损毁他身边每一个人”。少年之母也离家而去,出于不可知的原因,并未带着亲生儿子,而是带走了其实是养女的姐姐。留下的少年从小学时就被父亲施以俄狄浦斯式的诅咒:他将来要杀掉父亲,再同母亲与姐姐交合。雕塑家甚至特别带儿子去做了亲子鉴定,以证明将来要杀掉的就是自己无疑。少年决定在15岁时离家出走,因为感到继续在那里待下去,自己势必要被彻底摧毁。
之后,主人公有很多奇遇,但并不出人意料的,诅咒的阴影并没有消失。与之平行的一条线,是讲述一个人童年时遭遇奇怪的事件,因此丧失部分的心智,后来却获得了同猫说话的能力。这位中田先生内心善良平和,有一次却遇到一个衣着古怪的杀猫狂,他失控将对方刺杀,亡命而去。结果,人们发现著名雕塑家遇刺,其子不知所踪。但现场也没有猫的尸体,或怪异的衣着等等。村上在书中无处不在地强调的一个概念便是隐喻。世间诸事皆可能是隐喻。种种迹象标明,杀猫和奇装异服等是否存在,其实是个问题。中田做了少年“本该去做”的事,他和他所经历的事情仿佛都带着隐喻的色彩。但随着故事的发展,两条线索要渐渐合并到一起。
由于村上在魔幻与隐喻中渐行渐远,我们最终失去了彻底明白一切的来龙去脉之可能。但作者牵引我们游弋在两条线索之间,感受二者交织形成那个奇诡世界的魅力,也足以让我们忽视这些。其间,音乐的运用不仅是村上浓墨重彩的手笔,更可说是某种“点睛之笔”。如前所述,它们引起了原本不了解古典音乐的读者的普遍关注。这是很不寻常的,绝非单纯采用一、二古典音乐之“概念”、“元素”作为装点能够取得的效果。在第一条线索的发展中,作者将最关键的“配乐”交给了舒伯特的《D大调钢琴奏鸣曲》(D.850)。这个作品本身非常符合他整体性的隐喻构思,它的结构,它的性格等等,能够找到这样一首作品为配乐,真是可遇不可求。但或许正是由于这种宝贵,村上已不满足于单纯将它放在隐喻的层面,而是安排一个人(也就是播放音乐之人)详细解释它所隐喻的东西。
尽管不是米兰·昆德拉笔下那种能够被奉为经典的解读,一部小说中如此分析古典音乐也绝对是精彩的异数了。相对于惊鸿一瞥的D.850,村上在另一条线索中安排了一部循环出现的作品,贝多芬的《“大公”三重奏》。在故事发展的过程中,这一杰作始终伴随其间,但与其说它成为某种隐喻,不如说该作反复提示了人的某些基本需要。而这样的需要,恰恰是同那个充满隐喻的奇诡世界相矛盾的。
现实的投影还是幻境中的和平?
《海边的卡夫卡》中的少年,得贵人之助,在一所精致考究的私人图书馆中暂时栖身,充当助手之职。但毕竟是15岁年纪,许多事情仍需那位贵人从中协调。过程中,此人将少年带到山中小屋暂住。路上,他在车里播放了舒伯特《D大调奏鸣曲》的唱片,该作的特点让少年颇感兴趣,于是此人又很详细地谈论了自己对这一杰作的看法。
不少村上迷津津乐道于这一场景,或许因为这样的好运虽有点儿不真实,描写却精彩生动,将人物命运带入类似幻境中之和平的美好意境。然而,村上在此尤为集中要表现的,恰恰是这首奏鸣曲成为现实世界的某种投影:
“尤其这首《D大调奏鸣曲》,难度非同一般。单独拿出这部作品的一两个乐章,某种程度上弹得完美的钢琴家是有的,然而将四个乐章排在一起,刻意从协调性这个角度听来,据我所知,令人满意的演奏一个也谈不上……因为曲子本身不完美。”
“那为什么有那么多钢琴家向它挑战呢?”
“问得好……某种具有不完美性的作品因其不完美而强有力地吸引人们的心——至少强有力地吸引某种人的心。
……如果照原样一气演奏下来,就不成其为艺术。正如舒曼指出的,作为牧歌则太长(注:应指第二乐章,另外我不确定舒曼是否真的说过这番话),技术上过于单一。倘若如实弹奏,势必成为了无情趣的古董。所以钢琴家们才各显神通,独出机杼。这里强调承转,这里有意放慢……而若稍不小心,这样的算计会使作品的格调顷刻瓦解,不再是舒伯特的音乐。弹奏这首D大调的任何一位钢琴家都挣扎在这种二律背反之中,无一例外。”
舒伯特的钢琴奏鸣曲中,最后的三首D.958-960构成了自成一体的世界,而这里所提到的D.850,就属于作曲家进入这个世界最重要的关口。但这并不意味着《D大调奏鸣曲》是相对不那么重要的作品。正相反,同钢琴奏鸣曲文献中的任何一首作品相比,舒伯特的D.850恐怕都不至于失色。确实,相对于莫扎特、贝多芬笔下接近于绝对完美的作品,舒伯特的某些创作恰恰表现出“不完美之美”的精粹。而这首奏鸣曲是否真如《海边的卡夫卡》中所说,“因其不完美而强有力地吸引人们的心”?恐怕完全不是这样,《D大调奏鸣曲》是舒伯特最具雄心,且无可挑剔的杰作之一。
村上在书中穿插的点评未必总是可靠,究竟如何,需要我们自己积累经验去判断。毕竟,哪怕是托马斯·曼在《浮士德博士》中,对于贝多芬最后一首奏鸣曲的分析已被奉为经典,难道我们就一定要照单全收吗?村上很可能是有意为之,或者并没有想那么多,仅是从作品给人最强烈的印象出发——两种难以调和、激烈冲突的因素彼此交织,最终以出人意料的方式迎来终曲。然而,仿佛依旧是既没有调和,也没有解决,这同古典作品所追求的不同素材、各个乐章由冲突、对抗走向凝聚统一的精神好像并不一致。书中人所谓,舒伯特的音乐由于自身的独特性而特别难于演奏云云,确实没有说错。但这样的独特,并非以牺牲整体的完美作为前提,至少在D.850中不是这样。
仔细欣赏《D大调奏鸣曲》,我们先是惊讶于它的独特,其后便会渐渐认识到作品强烈的凝聚感。这并非通常的古典杰作那样,经历起承转合的设计,最终导出一个合理的答案。贯穿着D.850的两种因素,同时都具备了极大的分量,但最终,它们并未形成某种和解,而是如同产生了引力一般彼此吸引。这首奏鸣曲的规模如同交响曲一般宏大,演奏时间会到达40分钟左右。它的第一乐章不愧为舒伯特笔下最激越的开篇之一。向着以往,这个乐章回顾了《流浪者幻想曲》中的奇特性格,面对未来,音乐又提示出作曲家晚期风格中许多宏伟的东西。稍后的慢乐章,也就是书中所谓的“牧歌”,充分表达出舒伯特所独有的那种遗世独立,同时又恬然自安的深度。
听者被抽离先前激越的开拓性的世界,进而被带入一片世外桃源。固然很美,那种“切断感”有时却未免太强。那样的安静与内省之意境,同很多奏鸣曲杰作的慢乐章所强调的抒情性,其实仍有一定差别。第三乐章谐谑曲几乎有些故作狂放的姿态,但毕竟,作曲家不会真正滑入粗野当中。某种交响化的构思又回来了,明显同第一乐章“遥相呼应”——那种联系完全是有意地表现出来,无奈第二乐章太庞大,也太强有力了(尽管很安静)。慢乐章将开篇与谐谑曲毫无疑问地分开,还完全不让自己陷入“两座高峰之间宁静的湖面”般的夹缝之感。那么,哪怕困难重重,舒伯特是否仍要尝试在终曲给出某一答案?完全没有。D.850独特的统一性并非是:即便作品的起承转合缺乏说服力,“却仍有其独特魅力”;而是作曲家根本就没想在最后回答自己提出的问题,如果我们愿意称之为问题的话。
《D大调奏鸣曲》的末乐章是一个相当可爱的乐章,开始的主题迈着轻盈且优雅的脚步,稍后音乐的发展也完全像是将前三个乐章关在一道门外。我对这部作品的理解是:一个人的内心经历了那样的狂暴,那样的不可思议的平静,然后又是极为激荡的世界。而最后,这个人关上门——不是回家,而是出走,以一个亲切可爱的邻家男孩的形象出现在人们面前。没有一个合理的,或者精神升华的答案,舒伯特所做的仿佛仅仅是告诉你,他要建立的整体性是怎样。而其结果,一如作曲家的(音乐)语调一般确定:哪怕不合常规,可我就是对的。这是另一个层面的完美性,也是不同于莫扎特、贝多芬的大胆。所以《海边的卡夫卡》中,称这首奏鸣曲为不完美之作,在我看来实不足取。但另一方面,村上显然又是真正明白D.850本性的人。
最好的证明,便是书中所引的另一作品,夏目漱石的小说《矿工》。它讲述了一个富家公子,由于闹出爱情风波而离家出走,结果在漫无目的的游荡之后,居然到某个铜矿当了一段时间的矿工。经过极可怕的劳动之后,那个公子还是离开了,“至于主人公从那场体验中得到了什么教训,生活态度是否因此改变,对人生是否有了深入思考……凡此种种作品都没有写”。村上将D.850与《矿工》联系在一起,真是极为精湛之笔,因为末了,田村卡夫卡君离开时大抵也是如此。《海边的卡夫卡》的世界充满意想不到的枝杈,每每总是充满了隐喻,然而《D大调奏鸣曲》所隐喻之最集中者,恐怕仍旧是少年整体的命运。
果真是非凡的配乐,亦堪称前述“个性签名般”的才华异常集中之体现。至于书中的另一条线,我并不是忘了,而是那里对于贝多芬《大公三重奏》的运用,其实是属于村上的另一种思维,往后会再写文章来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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